2019年11月5日，曼徹斯特大學科學技術醫(yī)學史研究中心的羅伯特·科克（Robert G. W. Kirk）教授在上海大學為師生們帶來一場別開生面的演講：《治愈心靈的另類方法：實驗室和臨床“寵物療法”的發(fā)展史》，來自上海大學、復旦大學、上海社科院的眾師生參加了此次講座。

人類、動物和健康

講座伊始，科克教授概述了自己目前的研究課題。作為一名醫(yī)學史學家，他目前的研究內容是探索人類、動物和健康之間的關系，而這需要借鑒、運用和綜合跨學科領域的歷史知識，如動物研究和科學技術研究的相關醫(yī)學人文和環(huán)境人文的知識。每個領域都是一個獨特的分區(qū)，但又與人類、動物、健康和環(huán)境之間有著千絲萬縷的關系。近年來，隨著人們越來越關注健康與環(huán)境之間的聯(lián)系，在這些領域開展更多的工作是非常有價值的。氣候變化對未來健康的影響也是人們樂于討論的話題之一。部分英國和美國學者開始探討“地球健康”問題——這是舊藥換新裝：地球的自然系統(tǒng)如何與人類健康相互作用。科克博士希望他未來的研究能夠回答這些關于地球健康的問題。為此，他目前正致力于兩個獨立但密切相關的項目研究。

他研究的第一個項目正與地理學家、社會科學家和一個大型團隊合作，探索人文學科能為實驗室動物的科學利用和安全做出什么貢獻。該項目約有14位學者參與，他們來自5所英國大學，皆從事人文和社會科學方面的工作。他們想要了解當前在醫(yī)學科學中進行動物實驗所面臨的問題，以及人文研究如何幫助解決這些問題?？瓶私淌谑窃摎v史項目的領導者之一。他正在重建20世紀英國動物研究的歷史，探索英國動物研究是如何被逐漸管制的，以及對動物安全管理——也就是對動物的照顧——是如何對科學實踐產(chǎn)生重要影響的。在許多國家，特別是英國、歐洲各國和美國，用動物做實驗在某些社會階層會引起很大爭議。所以這項研究就是要找出爭議的原因：公眾是如何理解動物研究的？隨著時間的推移，情況發(fā)生了怎樣的變化？除了學術研究外，科學人員也在開展活動，讓公眾參與到動物研究中去。他們希望創(chuàng)造一個安全的空間，讓公眾可以了解動物研究，而不必卷入關于動物研究是否合乎道德的更廣泛的爭論。

其第二個項目關注動物是如何被用來改善社會健康和安全的——該項目主要以實驗室研究為主?？瓶私淌谡谘芯咳祟惡蛣游镏g的關系是如何成為一種客體的——一種被稱為人與動物之間的紐帶的科學客體，以及這個客體是如何具有醫(yī)學價值的。他進行了各種各樣的案例研究，包括對抗細菌感染的噬菌體（當然，噬菌體并不是真正的動物，但它也是一種生命形式），在醫(yī)院里使用水蛭和蛆來愈合傷口，以及發(fā)展輔助動物——如指導視力受損者的導盲犬。

科克教授講座分享的重點內容是關注“寵物療法”的歷史起源——動物可以用來支持和改善心理健康。 “寵物療法”重建的人與動物之間的紐帶是可以成為醫(yī)療可援助對象的，而這一舉措被理解為有益于人類的健康和安全。通過動物來改善病人的心理健康在已知的資料中可以追溯到1792年，那是由英國貴格會信徒建立的“約克靜修會”所發(fā)起的一個項目。在那里，和動物進行交流成為一系列康復活動的一部分，包括讓病人參與園藝、耕作和鍛煉，這些都提供給病人更為人性化的治療形式。

但是，在他看來，寵物輔助治療是20世紀末才有的產(chǎn)物。它有一個獨特的理論基礎，基于人與動物關系之間本身的治療價值的想法。20世紀50年代末，兒童精神病學家鮑里斯·萊文森（Boris Levinson）開始用他的寵物狗來促進他與患者的溝通。萊文森的靈感來自于一個極度內向的孩子，他第一次看到這只狗時就少見地主動與這只狗玩耍了起來。1961年，當萊文森向美國心理協(xié)會（American Psychological Association）講述自己的經(jīng)歷時，他受到了嘲笑還有譏諷，甚至有人質疑他，是否他的狗分擔了部分費用。盡管如此，萊文森還是堅持通過動物來實現(xiàn)他所說的精神科醫(yī)生和病人之間關系的“催化劑”的價值。他設想了一個未來的“犬類咨詢公司”，這個咨詢公司將使精神病學能夠“為不同的情緒障礙開出寵物處方”。萊文森認為有必要開展一項專門的“研究計劃”，以從科學的角度來確立動物對精神病學的療愈價值。而萊文森等待了將近十年才開始有人響應他的號召。

如今，人們普遍認為寵物療法是塞繆爾·科爾森（Samuel Corson）的成果，科爾森是俄亥俄州立大學（Ohio State University）精神病學系的精神病學和生物物理學教授。1969年，科爾森開始了一項研究項目，旨在科學地確立動物的治療價值。他并不是有意回應萊文森早先的推測，這是兩項獨立的研究。當他1988年去世時，《紐約時報》稱他為“寵物輔助治療之父”，他的科學生涯被實驗室里的動物搶去了風頭。科克博士講述了科爾森用于研究的寵物狗是如何搶了他們研究人員的風頭的。

1960年，美國俄亥俄州立大學建立了一個新的精神病學研究部門，這個新部門包括當時被認為是實驗精神病學前沿的巴甫洛夫條件反射室。作為極少數(shù)活躍的美國巴甫洛夫科學家之一，科爾森被招募來進行任何他認為合適的研究。他進行了一項雄心勃勃但是復雜而昂貴的調查，旨在揭示環(huán)境和遺傳因素是如何相互作用的，形成個人對壓力的反應模式。他選擇狗作為寵物研究的個案主要有四個原因：首先，他可以研究不同品種之間的遺傳差異。第二，它們的體積足夠大，可以應對動物本身的生理反應從而進行深入、侵入性的研究。第三，狗是具有合作精神，容易訓練的動物。第四，狗是“實驗室里唯一一種可以表現(xiàn)出多樣性的和強烈情緒反應的動物，這點最接近人類”?？傊茽柹且粋€基于實驗室的動物研究科學家，他使用巴甫洛夫的理論指導來給動物施加壓力，并觀察這對動物自然壽命的影響。接著，科克博士通過多媒體設備給我們展示了當時科爾森實驗室的真實場景：一只狗被束縛在一個經(jīng)典的巴甫洛夫式實驗里，我們還可以看到采集其生物樣本的瘺管。

那么科爾森是如何從實驗室的實驗轉向臨床治療的呢？不同尋常的是，科爾森的研究機構設在精神病院的一樓，研究機構的樓上樓下都是病房。1969年，一位病人要求去看他們聽到吠叫的那只狗，但奇怪的是這位病人拒絕所有互動，工作人員聯(lián)系了科爾森，想詢問一下這個病人的請求是否可行，科爾森思考之后同意了。這就是科爾森的狗如何“搶了”研究者的風頭。最終，一項全新的研究開始了，調查狗是如何在診所里促進心理治療的。考慮到這項研究的長期實驗方法，科爾森在他的動物身上投入了大量的時間、精力和金錢，每只狗都是不可替代的。那么，為什么他會允許精神病人以這種方式介入研究呢？一種解釋是科爾森真正關心的是他的研究是否具有臨床意義，他總是愿意把他所有的資源都投入到醫(yī)院的工作中。與許多科學家不同的是，科爾森熱衷于與臨床醫(yī)生合作——他“以一種跨學科的方式”進行日常工作，并通過他的研究工作將許多專業(yè)知識聚集在一起。第二個原因是，科爾森很早就放棄了在實驗室之外控制狗體驗的嘗試。他沒有把狗關在標準的籠子里，而是把它們養(yǎng)在一個叫做“狗屋”的自由空間里?？茽柹l(fā)現(xiàn)，實驗空間外的標準化增加了實驗空間內反饋的變化。而實驗室之外積累的各種經(jīng)驗又鼓勵了實驗室內部的狗的反應實驗。因此，探視病人可以通過 “狗屋”的日?；h(huán)境來實現(xiàn)，這對科爾森的實驗研究來說可以說是收益良多。

那么如何得知科爾森的狗的治療效果呢？科克教授認為這可以通過觀察病人的治療過程來了解?？瓶私淌谂e了一個案例，一名叫伊萊恩的女病人，她在20世紀70年代中期被送進了醫(yī)院，因為她在分娩兩周后出現(xiàn)了她所說的“男性化”行為。她解釋道，在了解了科爾森的狗之后，她對它們很同情。通過想象“可怕的實驗”，伊萊恩認為她可以幫助狗“自由”。在這里，“共同的痛苦”的敘述使病人和動物之間形成了一種自然的聯(lián)系。伊萊恩解釋了她是如何與一只同樣有“男子氣概”、“精力充沛”的狗搭檔的——這是一只名叫哈里的邊境牧羊犬。伊萊恩覺得她和狗之間有一種“默契”。然而，隨著伊萊恩的康復，她和哈利的關系惡化了。她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樣精力充沛了，最后他們的關系破裂了（哈利朝她撒尿表明了這一點）。這時，山姆的妻子、研究助理伊麗莎白·科爾森（Elizabeth Corson）介入其中。伊麗莎白把伊萊恩的注意力從哈利轉移到一只叫內爾的狗身上。伊萊恩將內爾描述為“哈里的妻子……非常安靜，保守，非常順從，平靜，非常適合我。當我下來的時候沒有像瘋子一樣跑來跑去”。所以，我們可以看到伊萊恩是如何理解她和狗的關系以及實現(xiàn)她自己的康復的?？瓶私淌谶M一步說道，伊萊恩覺得狗狗們也從她身上得到了一種療愈——這是一種相互理解的假設，是一種共同的融洽相處的過程。

伊萊恩的例子說明了最初的臨時病人就診是如何系統(tǒng)化的。對狗的耐心、興趣為更廣泛的交談提供了機會，而這對性格孤僻的病人尤其有效。它也為臨床工作人員提供了一個接觸和了解病人的途徑。科爾森認為，寵物療法滿足了人類的兩個核心需求:“愛和被愛的需求”和“感覺自己和他人都是有價值的需求”。在這里，科爾森借鑒了現(xiàn)實療法，從實用主義的角度闡述了精神疾病?，F(xiàn)實療法不是假設無意識的主觀狀態(tài)，而是將心理疾病視為無法滿足基本的社會需求?，F(xiàn)實療法旨在培養(yǎng)病人的責任感，增強他們的自尊?？茽柹J為，“讓病人負責狗的安全和健康，這有助于培養(yǎng)病人的自信”。這“逐漸將他們從不負責任、依賴他人的心理障礙病人轉變?yōu)橛凶宰?、有責任感的人”。對狗的興趣、社交和照顧使病人走上了康復之路。重要的是，對狗的興趣促進了整個社會的互動。隨著與外界良好互動效果的傳播，孤僻的病人開始參與社交活動，病人之間以及病人與醫(yī)護人員之間的互動大大增加。而且，當有些無反應的病人知道他們的狗會在場時，他們會對治療產(chǎn)生熱情，進而整個醫(yī)療過程都感受到了這種影響，這被描述為“不斷擴大的贊許溫暖圈”?？茽柹J為這種體驗可以被借鑒，并以“情感狗”的形式引入社會——在日常生活中支持人們的情感需求。

這個故事有趣的一面是，它彰顯了動物實驗如何與社會對動物研究的接受程度相關。但在另一方面，科爾森所進行的長期實驗研究，也包括對狗進行外科手術改造，這讓它們一生都處于壓力之下。這完全違反了動物安全和人道主義社會的原則，特別是涉及到在英美文化中有特殊地位的狗。然而，動物保護協(xié)會卻是科爾森發(fā)展寵物療法的堅定支持者。重要的是，寵物治療犬和科爾森用于實驗研究的是同一種動物。隨著科爾森的狗從實驗室轉移到診所，動物的價值——至少在人道組織眼中——發(fā)生了轉變?！皩嶒炇摇比匀皇侨说乐髁x組織所富有“爭議”的場所，然而在診所工作的動物卻被當作“合作”的治療伙伴而受到歡迎。這種區(qū)分揭示了人文話語的不連續(xù)性。

寵物療法是人與動物關系成為可以研究和用于醫(yī)療目的的“對象”的早期例子，這也為狗的情感支持提供了可能的條件。如今，情緒支持犬是經(jīng)過醫(yī)學認證的動物，可以為患有焦慮癥、抑郁癥或其他心理健康問題的人提供治療幫助。情感支持動物進入公眾想象的一個重要方式是名人文化。當扮演超人的演員哈維·凱特爾（Harvey Keitel）帶著他的情感支持動物離開機場時，媒體嘲笑了這種情感支持動物的行為，甚至嘲諷他是超人渴望飛翔。從殘疾研究的角度來看，這種報告是沒有幫助的。我們不應該嘲笑那些患有焦慮癥的人。在這種情況下動物的幫助是有很大可能性的，因為情感支持動物位于“同伴”或“寵物”動物和服務動物的邊界，而理解這種區(qū)別很重要。情感支持型動物常與服務型動物混淆，例如幫助視力受損人士的導盲犬。然而，服務型動物均經(jīng)過嚴格訓練，以符合嚴格的行為及衛(wèi)生標準，訓練和認證是服務動物進入人類公共空間的途徑。在美國，這種方式受到《美國殘疾人法》（1990年）的保護。公眾對情感支持動物的困惑會造成服務型動物的一個困擾是，行為不良的動物因此會損害公眾對服務動物的信任。因此，情感支持動物可能會對使用已獲認可的服務動物的殘疾人的生活產(chǎn)生負面影響。

科克教授還引用了他自己的切身經(jīng)歷。他在一年前去美國的航班上時曾看到情感支持型動物。兩只狗陪伴著一位乘客，他們一起坐商務艙旅行!這個例子充分說明了人與動物的關系可以理解為醫(yī)療對象是如何改變我們的建筑環(huán)境的。美國大多數(shù)機場現(xiàn)在都有供動物使用的衛(wèi)生間，這主要是由于情感支持動物數(shù)量的急劇增加。因此，機場——傳統(tǒng)上被想象成一個非常人性化的景觀——正在被改造，以適應非人類的動物需求。

此次活動系中英醫(yī)學人文高端系列演講之一，上海大學馬斯托禁毒政策研究中心、英國哥拉斯格醫(yī)療社會史研究中心、曼徹斯特大學科學、技術和醫(yī)學史中心聯(lián)合主辦，并得到英國惠康基金會的資助。這次講座在在場師生的熱烈掌聲中落下帷幕，使得在場師生對于情感療愈型動物的研究主題有了全新的認識，極大地激發(fā)了學生對西方醫(yī)療社會史的研究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