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交給你們一個孩子 張曉風(fēng) 小男孩走出大門，返身向四樓陽臺上的我招手，說：“再見！” 那是好多年前的事了，那個早晨是他開始上小學(xué)的第二天。 我其實(shí)仍然可以像昨天一樣，再陪他一次，但我卻狠下心來，看他自己單獨(dú)去了。他有屬于他的一生，是我不能相陪的，母子一場，只能看做一把借來的琴弦，能彈多久，便彈多久，但借來的歲月畢竟是有其歸還期限的。 他歡然地走出長巷，很聽話地既不跑也不跳，一副循規(guī)蹈矩的模樣。我一個人怔怔地望著巷子下細(xì)細(xì)的寬亂朝陽而落淚。 想大聲地告訴全城市的人，今天早晨，我交給你們一個小男孩，他還不知恐懼為何物，我卻是知道的，我開始恐懼自己有沒有交錯。 我把他交給馬路，我要他遵守規(guī)矩沿著人行道而行，但是，匆匆的路人啊，你們能夠小心一點(diǎn)嗎不要撞倒我的孩子，我把我的至愛交給了縱橫的道路，容許我看見他平平安安地回來。 我不曾遷移戶口，我們不要越區(qū)就讀，我們讓孩子讀本區(qū)內(nèi)的國民小學(xué)而不是某些私立明星小學(xué)，我努力去信任自己的教育當(dāng)局，而且，是以自己的兒女為賭注來信任———但是，學(xué)校啊，當(dāng)我把我的孩子交給你，你保證給他怎樣的教育今天清晨，我交給你一個歡欣誠實(shí)又穎悟的小男孩，多年以后，你將還我一個怎樣的青年 他開始識字，開始讀書，當(dāng)然，他也要讀報紙、聽音樂或看電視、電影，古往今來的撰述者啊，各種方式的知識傳遞者啊，我的孩子會因你們得到什么呢你們將飲之以瓊漿，灌之以醍醐，還是哺之以糟粕他會因而變得正直、忠信，還是學(xué)會了奸滑、詭詐當(dāng)我把我的孩子交出來，當(dāng)他向這世界求知若渴，世界啊，你給他的會是什么呢 世界啊，今天早晨，我，一個母親，向你交出她可愛的小男孩，而你們將還我一個怎樣的人呢

不曾真正認(rèn)識父親 張曉風(fēng) 轉(zhuǎn)自：中國校園文學(xué) 兩個人坐著談話，其中一個是高僧，另一個是皇帝，皇帝說：“你識得我是誰嗎我——就是這個坐在你對面的人?！?? “不，不識。” ? 他其實(shí)是認(rèn)識并了解那皇帝的，但是他卻回答說“不識”。也許在他看來，人與人之間其實(shí)都是不識的。誰又曾經(jīng)真正認(rèn)識過另一個人呢傳記作家也許可以把翔實(shí)的資料一一列舉，但那人卻并不在資料里——沒有人是可以用資料來加以還原的。 ? 而就連我們自己，也未必識得自己吧杜甫，終其一生，都希望做個有所建樹救民于水火的好官。對于自己身后可能以文章名世，他反而是不無遺憾的。他似乎從來不知道自己是唐代最優(yōu)秀的詩人，如果命運(yùn)之神允許他以詩才來換官位，他會換的。 ? 家人至親，我們自以為極親愛極了解的，其實(shí)我們所知道的也只是膚表的事件而不是刻骨的感覺。刻骨的感覺不能重現(xiàn)，它隨風(fēng)而逝，連事件的主人也不能再拾。 ? 而我們面對面卻瞠目不相識的，恐怕是生命本身吧我們活著，卻不知道何謂生命更不知道何謂死亡 ? 父親的追思指巧舉會上，我問弟弟，“追述生平，就由你來吧你是兒子。” ? 弟弟沉吟了一下，說：“我可以，不過我覺得你知道的事情更多些，有些事情，我們小的沒趕上?！?? 然而，我真的知道父親嗎 ? 五指山上，朔風(fēng)野大，陽光輝麗，草坪四尺下，便是父親埋骨的所在。我站在那里一面看山下的紅塵深處密如蟻垤的樓宇，一面問自己： ? “這墓穴中的身體是誰呢”雖然隔著棺木隔著水泥，我看不見，但我也知道唯碧那是一副潰爛的肉軀。怎么可以這樣呢一個至親至愛的父親怎么可以一霎時化為一堆陌生的腐肉呢 ? 也許從宗教意義言，肉體只是暫時居住的房子，屋主終有搬遷之日。然而，與原屋之間總該有個徘徊顧卻之意吧造物主怎可以如此絕情，讓肉體接受那化作糞壤的宿命 ? 我該承認(rèn)這一抔黃土中的腐肉為父親呢或是那優(yōu)游于濛鴻中的才是呢我曾認(rèn)識過死亡嗎我曾認(rèn)識過父親嗎我愕然不知怎么回答。 ? “小的時候，家里窮，除了過年，平時都沒有肉吃。如果有客人來，就去熟肉鋪?zhàn)忧幸稽c(diǎn)肉，偶然有個挑擔(dān)子賣花生米小魚的人經(jīng)過，我們小孩子就跟著那人走。沒得吃，看看也是好的。我們就這樣跟著跟著，一直走，都走到隔壁莊子去了，就是舍不得回頭?！?? 那是我所知道的，他最早的童年故事。我有時忍不住，想掏把錢塞給那九十年前的饞嘴小男孩。想買一把花生米小魚填填他的嘴，并且叫他不要再跟著小販走，應(yīng)該趕快回家去了…… ? 我問我自己，你真的了解那小男孩嗎還是你只不過在聽故事如果你不曾窮過餓過，那小男孩巴巴的眼神你又怎么讀得懂呢 ? 我想，我并不明白那貧窮的小孩，那傻乎乎地跟著小販走的小男孩。 ? 讀完徐州城里的第七師范的附小，他打算讀第七師范，家人帶他去見一位堂叔，目的是借錢。 ? 堂叔站起身來，從一把舊銅壺里掏出二十一塊銀元，那只壺從梁柱上直掉下來，算是家中的保險柜吧 ? 讀師范不用錢，但制服棉被雜物卻都要錢，堂叔的那二十一塊錢改變了父親的一生。 ? 很想追上前去看一看那目光炯炯的少年，渴于知識渴于上進(jìn)的少年。我很想看一看那堂叔看著他的愛憐的眼色。他必是族人中最聰明俊發(fā)的孩子，堂叔才慨然答應(yīng)借錢的吧！聽說小學(xué)時代，他每天上學(xué)都不從市內(nèi)走路，嫌人車雜沓，他寧可繞著古城周圍的城墻走，城墻上人少，他一面走，一面大聲背書。那意氣飛揚(yáng)的男孩，天下好像沒有可以難倒他的事。他走著、跑著，自覺古人的智慧因背誦而盡入胸中，一個志得意滿的優(yōu)秀小學(xué)生。 ? 然而，我真認(rèn)識那孩子嗎那個捧著二十一塊銀元來向這個世界打天下的孩子。我平生讀書不過只求隨緣盡興而已，我大概不能懂得那一心苦讀求上進(jìn)的人，那孩子，我不能算是深識他。 ? “臺灣出的東西，有些我們老家有，像桃子。有些我們老家沒有，像木瓜番石榴。”父親說，“沒有的，就不去講它，凡是有的，我們老家的就一定比臺灣好。” ? 我有點(diǎn)反感，他為什么一定要堅持老家的東西比這里好呢他離開老家都已經(jīng)這么多年了，為什么還堅持老家的最好 ? “譬如說這香椿吧”他指著院子里的香椿樹，臺灣的，“長這么細(xì)細(xì)小小一株。在我們老家，那可是和榕樹一樣的大樹咧！而且臺灣是熱帶，一年到頭都能長新芽，那芽也就不嫩了。在我們老家，只有春天才冒得出新芽來，所以那個冒法，你就不知道了。忽然一下，所有的嫩芽全冒出來了，又厚又多汁，大人小孩全來采呀，采下來用鹽一揉，放在格架上晾，一面晾，那架子上腌出來的鹵汁就呼?！魢！囊恢绷?，下面就用盆接著，那鹵汁下起面來，那個香呀——” ? 我吃過韓國進(jìn)口的鹽腌香椿芽，從它的形貌看來，揣想它未腌之前一定也極肥厚，故鄉(xiāng)的香椿芽想來也是如此。但父親形容香椿在腌制的過程中竟會“呼嚕——呼?！绷髦?，我被他言語中的狀聲詞所驚動，那香椿樹竟在我心里成為一座地標(biāo)，我每次都循著那株椿樹去尋找父親的故鄉(xiāng)。 ? 但我真的明白那棵樹嗎我真的明白在半個世紀(jì)之后，坐在陽光璀璨的屏東城里，向我娓娓談起的那棵樹嗎 ? 父親晚年，我推輪椅帶他上南京中山陵，只因他曾跟我說過：“總理下葬的時候，我是軍校學(xué)生，上面在我們中間選了些人去抬棺材。我被選上了，事先還得預(yù)習(xí)呢！預(yù)習(xí)的時候棺材里都裝些石頭……” ? 他對總理一心崇敬——這一點(diǎn)，恐怕我也無法十分了然。我當(dāng)然也同意孫中山是可佩服的，但恐怕未必那么百分之百心悅誠服?！拔覀兡菚r候的學(xué)生總覺得共產(chǎn)黨比較時髦，我原來也想做共產(chǎn)黨……” ? 能有一人令你死心塌地，生死追隨，不作他想，父親應(yīng)該是幸福的。——而這種幸福，我并不能體會。 ? 父親說，他真正的興趣在生物，我聽了十分錯愕。我還一直以為是軍事學(xué)呢！抗戰(zhàn)前后，他加入了一個國際植物學(xué)會，不時向會里提供全國各地植物的資訊，我對他驚人的耐心感到不解。由于職業(yè)的關(guān)系，他跑遍大江南北，他將各地的蘿卜、茄子、芹菜、白菜長得不一樣的情況一一匯集報告給學(xué)會。在那個時代，我想那學(xué)會接到這位中國會員熱心的訊息，也多少要吃一驚吧 ? 啊，他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呢我對他萬分好奇，如果他晚生五十年，如果他生而為我的弟弟，我是多么愿意好好培植他成為一個植物學(xué)家??！在那一身草綠色的軍服下面，他其實(shí)有著一顆生物學(xué)者的心。我小時候，他教導(dǎo)我的，幾乎全是生物知識，我至今看到螳螂的卵仍十分驚動，那是我幼年行經(jīng)田野時父親教我辨認(rèn)的。 ? 每次他和我談生物的時候，我都驚訝，仿佛我本來另有一個父親，卻未得成長踐形。父親也為此抱憾嗎或者他已認(rèn)了 ? 而我不知道。 ? 年輕時的父親，有一次去打獵，一槍射出，一只小鳥應(yīng)聲而落，他撿起小鳥一看，小鳥已肚破腸流，他手里提著那溫?zé)岬娜怏w，看著那腹腔之內(nèi)一一俱全的五臟；忽然決定終其一生不再射獵。 ? 父親在同事間并不是一個好相處的人，聽母親說有人給他起個外號叫“杠子手”，意思是耿直不圓轉(zhuǎn)，他聽了也不氣，只笑笑說“山難改，性難移”。他是很以自己的方正棱然自豪的，從來不屑于改正。然而這個清晨，在樹林里，對一只小鳥，他卻生慈柔之心，誓言從此不射獵。 ? 父親的性格如鐵如砧，卻也如風(fēng)如水——我何嘗真正了解過他 ? 《紅樓夢》第一百二十回，賈政眼看著光頭赤腳身披紅斗篷的寶玉向他拜了四拜，轉(zhuǎn)身而去，消失在茫茫雪原里，說：“竟哄了老太太十九年，如今叫我才明白……” ? 賈府上下數(shù)百人，誰又曾明白寶玉呢家人之間，亦未必真能互相解讀吧 ? 我于我父親，想來也是如此無知無識。他的悲喜、他的起落、他的得意與哀傷、他的憾恨與自足，我哪里都能一一探知、一一感同身受呢 ? 蒲公英的散蓬能敘述花托嗎不，它只知道自己在一陣風(fēng)后身不由己地和花托相失相散了，它只記得葉嫩花初之際，被輕輕托住的安全的感覺。它只知道，后來，就一切都散了，勝利的也許是生命本身，草原上的某處，會有新的蒲公英冒出來。 ? 我終于明白，我還是不能明白父親。至親如父女，也只能如此。世間沒有誰識得誰，正如那位高僧說的。 ? 我覺得痛，卻亦轉(zhuǎn)覺釋然，為我本來就無能認(rèn)識的生命，為我本來就無能認(rèn)識的死亡，以及不曾真正認(rèn)識的父親。原來沒有誰可以徹骨認(rèn)識誰，原來，我也只是如此無知無識。 ? 文章選自作家出版社《風(fēng)雨并肩出，歲歲看花人：張曉風(fēng)散文精選》

. 風(fēng)雨并肩處，記得歲歲看花人 張曉風(fēng) 中國校園文學(xué) 臺北城南有棵樹，名叫魚木，是日本時代種下的。它的祖籍是南美洲。如今長得碩大偉壯，枝繁葉茂，有四層樓那么高。暮春的時候開一身碗口大的白花，算來也該有八九十歲了。 ? 2012年4月，我人在臺北，花期又至，我照例去探探她。那天落雨，我沒帶傘，心想，也好，細(xì)雨霏霏中看花，并且跟花一起淋雨，應(yīng)該別有一番意趣?；湮挥谛律下返南镒永铮_北就此一棵。聽說臺灣南部也有一棵，但好像花氣人氣都不這么旺。 ? 有個女子從羅斯福路的方向走來，看見我在雨中癡立看花，她忽然停下步履，將手中一把小傘遞給我，說： ? “老師，這傘給你。我，就到家了?！?? 她雖叫我“老師”，但我確定她不是我的學(xué)生。我的第一個反應(yīng)是拒絕，素昧平生，憑什么拿人家的傘 ? “不用，不用，這雨小小的?！蔽艺f。 ? “沒事的，沒事的，老師，我家真的就到了。真的。我不騙你！”她說得更大聲更急切，顯得益發(fā)理直氣壯，簡直一副“你們大家來評評理”的架勢。 ? 我忽然驚覺，自己好像必須接受這把傘，這女子是如此善良執(zhí)著，拒絕她簡直近乎罪惡。而且，她給我傘，背后大概有一段小小的隱情： ? 這全臺北唯一的一株魚木，開起來鬧鬧騰騰，花期約莫三個禮拜，平均每天會有一千多人跑來看她?？吹娜嘶蜓鲋^，或猛按快門，或徘徊躑躅，或驚呼連連，夸張他們對此絕美的不能置信。至于情人檔或親子檔則指指點(diǎn)點(diǎn)，細(xì)語溫婉，亦看花，亦互看。總之，幾分鐘后，匆忙的看花人輕輕嘆一口氣，在喜悅和悵惘中一一離去。而臺北市有四五百萬人口，每年來看花的人數(shù)雖多，也只是三四萬，算來，看花者應(yīng)是少數(shù)的癡心人。 ? 在巷子里，在花樹下，癡心人逢癡心人，大概彼此都有一分疼惜。贈傘的女子也許敬我重我，也許疼我憐我，她沒說出口來，但其中自有深意在焉。想來，她應(yīng)該一向深愛這棵花樹，因而也就順便愛惜在雨中兀立看花的我。 ? 我們都是花下的一時過客，都為一樹的華美芳郁而震懾而俯首，“風(fēng)雨并肩處，記得歲歲看花人”。 ? 那天雨愈下愈大，贈傘的女子想必已回到家了。我因手中撐傘，覺得有必要多站一會兒，才對得起贈傘人。此時，薄暮初臨，花瓣紛落，細(xì)香微度。環(huán)顧四周，來者自來，去者自去，我們都是站在同一棵大樹下驚艷的看花人──在同一個春天。我想，我因而還能再站一會兒，在暮春的花樹下。 ? 文章選自作家出版社《風(fēng)雨并肩出，歲歲看花人：張曉風(fēng)散文精選》，此文為張曉風(fēng)老師特為本書新改寫的代序言。

. 地毯的那一端 張曉風(fēng) 德： 從疾風(fēng)中走回來，覺得自己是被浮起來了。山上的草香得那樣濃，讓我想到，要不是有這樣猛烈的風(fēng)，恐怕空氣都會給香得凝凍起來！ 我昂首而行，黑暗沒有人能看見我的笑容。白色的蘆荻在夜色中點(diǎn)染著涼意——這是深秋了，我們的日子在不知不覺中臨近了。我遂覺得，我的心像一張新帆，其中每一個角落都被大風(fēng)吹得那樣飽滿。 星斗清而亮，每一顆都低低地俯下頭來。溪水流著，把燈影和星光都流亂了。我忽然感到一種幸福，那樣混沌而又陶然的幸福。我從來沒有這樣親切地感受到造物的寵愛——真的，我們這樣平庸，我總覺得幸福應(yīng)該給予比我們更好的人。 但這是真實(shí)的，第一張賀卡已經(jīng)放在我的案子上。灑滿了細(xì)碎精致的透明照片，燈光下展示著一個閃爍而又真實(shí)的夢境。畫上的金鐘搖蕩，遙遙地傳來美麗的回響。我仿佛能嗅到那沁人的玫瑰香！而尤其讓我神往的，是那幾行可愛的祝詞：“愿婚禮的記憶存至永遠(yuǎn)，愿你們的愛情與日俱增?！?是的，德，永遠(yuǎn)在增進(jìn)永遠(yuǎn)在更新永遠(yuǎn)沒有一個邊和底——六年了我們護(hù)守著這份情誼，使它依然煥發(fā)，依然鮮潔，正如別人所說的，我們是何等幸運(yùn)。每次回顧我們的交往，我就仿佛走進(jìn)博物館的長廊。其間每一處景物都意味著一段美麗的回憶。每一件東西都牽扯著一個動人的故事。 那樣久遠(yuǎn)的事了。剛認(rèn)識你的那年才十七歲，一個多么容易錯誤的年紀(jì)！但是，我知道，我沒有錯。我生命中再沒有一件決定比這項(xiàng)更正確了。前天，大伙兒一起吃飯，你笑著說：“我這個笨人，我這輩子只做了一件聰明的事?！蹦銢]有再說下去，妹妹卻拍起手：“我知道了”！啊，德，我能夠快樂地說：“我也知道?！币?yàn)槟阕龅哪羌斆魇?，我也做了?那時候，大學(xué)生活剛剛展開在我面前。臺北的寒風(fēng)讓我每日思念南部的家。在那小小的閣樓里，我呵著手寫蠟紙。在草木搖落的道路上，我獨(dú)自騎車去上學(xué)。生活是那樣黯淡，性情是那樣沉重。在我的日記上有這樣一句話：“我擔(dān)心，我會凍死在這小樓上?！倍@時候，你來了。你那種毫無企冀的友誼四面環(huán)護(hù)著我，讓我的心觸及最溫柔的陽光。 我沒有兄長，從小我也沒有和男孩子同學(xué)過。但和你交往卻是那樣自然，和你談話又是那樣舒服。有時候，我想，如果我是男孩子多么好呢！我們可以一起去爬山，去泛舟。讓小船在湖里任意飄蕩，任意停泊，沒有人感到驚奇。好幾年以后，我將這些想法告訴你，你微笑地注視著我：“那，我可不愿意，如果你真想做男孩子，我就做女孩。”而今，德，我沒有變成男孩子，但我們?nèi)ュ塾危プ錾胶秃膲?。因?yàn)椋覀儗⒂懈H密的關(guān)系了。啊，想象中終身相愛相隨是多么美好！ 那時候，我們穿著學(xué)校規(guī)定的卡其服，我新燙的頭發(fā)又總是被風(fēng)吹得亂蓬蓬的。想起來，我總不明白你為什么那樣喜歡接近我。那年大考的時候，我蜷曲在沙發(fā)里念書。你跑來，熱心地為我講解英文文法。好心的房東為我們送來一盤春卷，我慌亂極了，竟吃得灑了一裙子。你瞅著我說：“你真像我妹妹，她和你一樣大?！蔽揖降貌恢绾问呛茫皇且粡降椭^，假裝抖那長長的裙幅。 那些日子真是冷極了。每逢沒有課的下午我總是留在小樓上，彈彈風(fēng)琴，把一本拜爾琴譜都快翻爛了。有一天你對我說：“我常在樓下聽你彈琴。你好像常彈那首《甜蜜的家庭》。怎么在想家嗎”我很感激你的竊聽，唯有你了解、關(guān)切我凄楚的心情。德，那個時候，當(dāng)你獨(dú)自聽著的時候，你想些什么呢你想到有一天我們會組織一個家庭嗎你想到我們要用一生的時間以心靈的手指合奏這首歌嗎 寒假過后，你把那疊泰戈爾詩集還給我。你指著其中一行請我看：“如果你不能愛我，就請原諒我的痛苦吧！”我于是知道發(fā)生什么事了。我不希望這件事發(fā)生，我真的不希望。并非由于我厭惡你，而是因?yàn)槲姨渲剡@份素凈的友誼，反倒不希望有愛情去加深它的色彩。 但我卻樂于和你繼續(xù)交往。你總是給我一種安全穩(wěn)定的感覺。從頭起，我就付給你我全部的信任。只是當(dāng)時我心中總向往著那種傳奇式的、驚心動魄的戀愛，并且喜歡那么一點(diǎn)點(diǎn)的悲劇氣氛。為著這些可笑的理由，我耽延著沒有接受你的奉獻(xiàn)。我奇怪你為什么仍作那樣固執(zhí)的等待。 你那些小小的關(guān)懷常令我感動。那年圣誕節(jié)你把得來不易的幾顆巧克力糖，全部拿來給我了。我愛吃筍豆里的筍干，唯有你注意到，并且耐心地為我挑出來。我常常不曉得照料自己，唯有你想到把自己的外衣披在我身上。（我至今不能忘記那衣服的溫暖，它在我心中象征了許多意義。）是你，敦促我讀書。是你，容忍我偶發(fā)的氣性。是你，仔細(xì)糾正我寫作的錯誤。是你，教導(dǎo)我為人的道理。如果說，我像你的妹妹，那是因?yàn)槟闾裎掖蟾绲木壒省?后來，我們一起得到學(xué)校的工讀金。分配給我們的是打掃教室的工作。每次你總強(qiáng)迫我放下掃帚，我便只好遙遙地站在教室的末端，看你奮力工作。在炎熱的夏季里，你的汗水滴落在地上。我無言地站著，等你掃好了，我就去撣撣桌椅，并且?guī)湍惆阉鼈兣琵R。每次，當(dāng)我們目光偶然相遇的時候，總感到那樣興奮。我們是這樣地彼此了解，我們合作的時候總是那樣完美。我注意到你手上的硬繭，它們把那虛幻的字眼十分具體地說明了。我們就在那飛揚(yáng)的塵影中完成了大學(xué)課程——我們的經(jīng)濟(jì)從來沒有富裕過，我們的日子卻從來沒有貧乏過。我們活在夢里，活在詩里，活在無窮無盡的彩色希望里。記得有一次，我提到瑪麗特公主在她婚禮中說的一句話：“世界上從來沒有兩個人像我們這樣快樂過?！蹦愫敛辉谝獾卣f：“那是因?yàn)樗麄儾徽J(rèn)識我們的緣故?！蔽蚁矚g你的自豪，因?yàn)槲乙踩绱俗院乐?我們終于畢業(yè)了，你在掌聲中走到臺上，代表全系領(lǐng)取畢業(yè)證書，我的掌聲也夾在眾人之中，但我知道你聽到了。在那美好的六月清晨，我的眼中噙著欣喜的淚。我感到那樣的驕傲，我第一次分沾你的成功、你的光榮。 “我在臺上偷眼看你，”你把系著彩帶的文憑交給我，“要不是中國風(fēng)俗如此，我一走下臺來就要把它送到你面前去的”。 我接過它，心里垂著沉甸甸的喜悅。你站在我面前，高昂而謙和，剛毅而溫柔。我忽然發(fā)現(xiàn)，我關(guān)心你的成功，遠(yuǎn)遠(yuǎn)超過我自己的。 那一年，你在軍中。在那樣忙碌的生活中，在那樣辛苦的演習(xí)里，你卻那樣努力地準(zhǔn)備研究所的考試。我知道，你是為誰而做的。在凄長的分別歲月里，我開始了解，存在于我們中間的是怎樣一種感情。你來看我，把南部的冬陽全帶來了。那厚呢的陸戰(zhàn)隊軍服重新喚起我童年時期對于號角和戰(zhàn)馬的夢。我一直沒有告訴你，當(dāng)時你臨別敬禮的鏡頭烙在我心上有多深。 我?guī)椭闼鸭Y料，把抄來的范文一篇篇斷句、注釋。我那樣竭力地做，懷著無上的驕傲。這件事對我而言有太大的意義。這是第一次，我和你共赴一件事。所以當(dāng)你把錄取通知轉(zhuǎn)寄給我的時候，我忍不住哭了。德，沒有人經(jīng)歷過我們的奮斗，沒有人像我們這樣相期相勉，沒有人多年來在冬夜圖書館的寒燈下彼此伴讀，因此，也沒有人了解成功帶給我們的興奮。 我們又可以見面了，能見到真真實(shí)實(shí)的你是多么幸福。我們又可以去作長長的散步，又可以蹲在舊書攤上享受一個閑散黃昏。我永不能忘記那次去泛舟?；爻痰臅r候，忽然起了大風(fēng)。小船在湖里直打轉(zhuǎn)，你奮力搖櫓，累得一身都汗?jié)窳恕?“我們的道路也許就是這樣吧！”我望著平靜而險惡的湖面說，“也許我使你的負(fù)擔(dān)更重了”。 “我不在意，我高興去搏斗”！你說得那樣急切，使我不敢正視你的目光，“只要你肯在我的船上，曉風(fēng)，你是我最甜蜜的負(fù)荷。” 那天我們的船順利地攏了岸。德，我忘了告訴你，我愿意留在你的船上，我樂于把舵手的位置給你。沒有人能給我像你給我的安全感。 只是，人海茫茫，哪里是我們共濟(jì)的小舟呢這兩年來，為著成家的計劃，我們勞累到幾乎虐待自己的地步。每次，你快樂的笑容總鼓勵著我。 那天晚上你送我回宿舍，當(dāng)我們邁上那斜斜的山坡，你忽然駐足說：“我在地毯的那一端等你！我等著你，曉風(fēng)，直到你對我完全滿意?！?我抬起頭來，長長的道路伸延著，如同圣壇前柔軟的紅毯。我遲疑了一下，便踏向前去。 現(xiàn)在回想起來，已不記得當(dāng)時是否是個月夜了，只覺得你誠摯的言詞閃爍著，在我心中亮起一天星月的清輝。 “就快了”！那以后你常樂觀地對我說，“我們馬上就可以有一個小小的家。你是那屋子的主人，你喜歡嗎” 我喜歡的，德，我喜歡一間小小的陋屋。到天黑時分我便去拉上長長的落地窗簾，捻亮柔和的燈光，一同享受簡單的晚餐。但是，哪里是我們的家呢哪兒是我們自己的宅院呢 你借來一輛半舊的腳踏車，四處去打聽出租的房子，每次你疲憊不堪地回來，我就感到一種痛楚。 “沒有合意的”，你失望地說，“而且太貴，明天我再去看。” 我沒有想到有那么多困難，我從不知道成家有那么多瑣碎的事，但至終我們總算找到一棟小小的屋子了。有著窄窄的前庭，以及矮矮的榕樹。朋友笑它小得像個巢，但我已經(jīng)十分滿意了。無論如何，我們有了可以憩息的地方。當(dāng)你把鑰匙交給我的時候，那重量使我的手臂幾乎為之下沉。它讓我想起一首可愛的英文詩：“我是一個持家者嗎哦，是的。但不止，我還得持護(hù)著一顆心?！蔽抑?，你交給我的鑰匙也不止此數(shù)。你心靈中的每一個空間我都持著一枚鑰匙，我都有權(quán)徑行出入。 亞寄來一卷錄音帶，隔著半個地球，他的祝福依然厚厚地繞著我。那么多好心的朋友來幫我們整理。擦窗子的，補(bǔ)紙門的，掃地的，掛畫兒的，插花瓶的，擁擁熙熙地擠滿了一屋子。我老覺得我們的小屋快要炸了，快要被澎湃的愛情和友誼撐破了。你覺得嗎他們?nèi)寂d奮著，我怎能不興奮呢我們將有一個出色的婚禮，一定的。 這些日子我總是累著。去試禮服，去訂鮮花，去買首飾，去選窗簾的顏色。我的心像一座噴泉，在陽光下涌溢著七彩的水珠兒。各種奇特復(fù)雜的情緒使我昏眩。有時候我也分不清自己是快樂還是茫然，是在憂愁還是在興奮。我眷戀著舊日的生活，它們是那樣可愛。我將不再住在宿舍里，享受陽臺上的落日。我將不再偎在母親的身旁，聽她長夜話家常。而前面的日子又是怎樣呢德，我忽然覺得自己好像要被送到另一個境域里去了。那里的道路是我未走過的，那里的生活是我過不慣的，我怎能不惴惴然呢如果說有什么可以安慰我的，那就是：我知道你必定和我一同前去。 冬天就來了，我們的婚禮在即。我喜歡選擇這季節(jié)，好和你廝守一個長長的嚴(yán)冬。我們屋角里不是放著一個小火爐嗎當(dāng)寒流來時，我愿其中常閃耀著炭火的紅光。我喜歡我們的日子從黯淡凜冽的季節(jié)開始，這樣，明年的春花才對我們具有更美的意義。 我即將走入禮堂，德，當(dāng)結(jié)婚進(jìn)行曲奏響的時候，父親將挽著我，送我走到壇前，我的步履將凌過如夢如幻的花香，那時，你將以怎樣的微笑迎接我呢 我們已有過長長的等待，現(xiàn)在只剩下最后一段了。等待是美的，正如奮斗是美的一樣。而今，鋪滿花瓣的紅毯伸向兩端，美麗的希冀盤旋而飛舞。我將去即你，和你同去采擷無窮的幸福。當(dāng)金鐘輕搖，蠟炬燃起，我樂于走過眾人去立下永恒的誓愿。因?yàn)?，哦，德，因?yàn)槲抑朗钦l，在地毯的那一端等我。